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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广播里早几个星期就开始渲染第一场雪,东海岸的老城,每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宣告着对阳光和温暖的长久告别。严寒和风雪将要成为接下来五个月的主旋律,每个人嘴上都带着抱怨,和对去年某一场大雪夸大其词的回忆。

认识一个新的人,总要聊到雪,好像英国人的社恐也被这处与英格兰某座小城同名同姓的地界学了个十乘十,不聊天气和寒冷,便找不到别的话题营造一种虚假的热切的似的。于是关于去年的雪,便从没过了小腿,变成了大腿,甚至到腰那里去。

可你同那些夸大其词的老爷子们多聊几句,总也不是本地人。有从南方来的,有从墨西哥来的,有从某个遥远的热带国家来做生意的,一面说着东海岸的不是,怀念故乡的好春光,又总不经意的标榜,自己在这里已将近十年了,算半个本地人。

这便是萨城。

然而不管去年的雪积得再多再厚,风雪如何不留情面地损坏了这家的屋顶,那家的花园,谈论到今年第一场大雪,萨城的人心里总会有一点,别别扭扭的期待。

大抵一切寒冷严酷的开端,总也有点异样的美感,叫人一边害怕,又一边觉得左右也是它最温情美好的一面了,生出一点矛盾的喜爱来。

直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从Newbury大街的上方簌簌地落下来,靳筱侧过脸,凑到咖啡厅的玻璃那去。

鼻尖碰触到玻璃,温暖的雾气变成一层小小的圆圈,她抬了眼睛,天色还是那样晴朗,同早晨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风渐渐扬起了,又扬起了,小片小片的细碎晶莹。

第一眼以为是店家的装饰品掉了碎屑,仰了头去瞧,女子蓦地笑起来,又伸手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下雪啦!

咖啡厅里小小的雀跃和惊呼声渐渐变成一团不大不小的热闹,哪怕在接下来的几天,人们会对停摆的公共交通骂娘,被结冰的路面愁眉苦脸,或者在妄想将汽车从雪铲出来未果,愤怒地扔掉雪铲。

可没有人可以抵抗初雪。

纵然是雪,却带一点羞涩和胆怯,像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女孩子,长久不见了,打个照面,有些难得的矜持。

教人觉得,也怪可爱的。

靳筱身旁的人陪着她看了一会雪花慢慢飘落的样子,目光落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笑了笑,那怎么办,不是还要去水族馆的?

她却不理他,一个人趴在窗边,看个不停,直到咖啡店的小姐帮她把卡布奇诺端到面前,她才回了神,坐回位子,抬脸给了金发小姑娘一个微笑,又捏了捏温暖的杯壁,歪了歪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下了雪,学校会停课吗?

靳筱最近顶讨厌上学。

有一门必修课是南方老师授课,靳筱听不懂他的口音,寄希望于他的板书,结果对方龙飞凤舞,靳筱照着画下来,横看竖看,26个英文字母,竟然一个也找不到对应的。

最挫败的是,全班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看不懂老师的板书。

可她有什么资格去讨厌或者责怪老师呢,责怪他的南方口音,还是责怪他的字迹太潦草?

都不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有底气做的事。

想到这里,她有点垂头丧气,觉得自己不再这样喜欢学校和读书了。可她未免太懊丧了,以至于端起杯子的时候,鼻尖沾到了卡布奇诺的泡沫。

自然又要被笑话,于是她一边被人擦掉鼻尖的泡沫,一边偏着眼睛要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这奶泡打的,糟糕透了。

大的奶泡浮在上面,口感却不够顺滑,靳筱还要再小小地刻薄几下,颜徵北已放下纸巾,捏了捏她的鼻子,却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个新学徒,应该还没上手。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玻璃橱窗后面,站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姑娘,围着崭新的围裙,低着头手忙脚乱,好容易将bagel和烟熏牛肉拼在一起,举起刀要给它最后一下,手却止不住发抖。

靳筱自然登时便心软了,觉得奶泡再糟糕,也比不上一个努力生活的小姑娘,可她偏了偏眼睛,嘴巴却不饶人,

你同我喝咖啡,在看别人呐?

颜徵北回过头,定定地看了她几眼,骤然失笑。

她近来脾气大的很,留声机要放自己喜欢的音乐,把四少的唱片都挪到一边去。打扫的阿姨临时请假,靳筱急着上课,出门前对四少颐指气使,

我今天很忙,你把地拖一下。

哦,她还不再叫他四少了。

到底叫他什么,靳筱也没有同他商量,甚至在一开始刻意地回避了如何称呼他。四少被称呼了小半个月的哎,那个,以及喂。他把这些当作她小小脾气的一部分,纵然不喜欢,也还是妥协了。

直到一个夜晚,那天晚上靳筱难得乖顺了一些,没有那些不痛不痒的嘲讽和嘟囔的抱怨,四少知道她还在气他过去瞒了她许多事情,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愧疚和疼惜,连带着热切的情动和讨好,像冰激凌融化前一秒被卷入舌尖,过分的甜腻和满足感让他有一点失控。

嘴唇和皮肤接触的瞬间,激荡着无数的悸动,好像温度之间传递的是许多带了情绪的记忆,比如离别,比如思念,比如懊悔。

生死之际的恐惧和遗憾,和杳无音信的煎熬和绝望,在他们经历了海上提心吊胆的漂泊之后,没有人主动提及过。

含蓄和羞于表达一旦刻到了骨子里,便总是容易变得不直白,可是颜徵北觉得自己可以包容这种不直白,毕竟比起刚结婚的时候,他这时候至少可以非常明确地知道他妻子在生什么气了。

不算太糟。

靳筱的呼吸荡在他的耳际,颜徵北没有出息地低喘了一声。

你看,她也不是总这样生气的。

下一秒她的声音清浅,四少几乎可以听见她两片唇瓣触碰的声音,湿润、甜美、甚至有一点罪恶感,教他忽略了一点异样。

他蹭着她的唇,觉得她不管说什么,他指不定都会崩坏掉。

直到他听见,

杨杨哥哥。

四少整个人呆在那里。

颜徵北确信他在自己妻子眼里看到了一点挑衅。当然作为一个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前军官,四少面对妻子在最情热的时候,喊出他小时候在乡下别人随口取的化名,这样折煞人的挑衅,颜徵北没有一点犹豫地,

选择了服软。

他服软的招式也无非那些,吃完早餐的间隙将女孩子搂进怀里,说一些不告诉你只是怕你多想,或者大哥做了那样的事情,我怎么敢再问你,他说到最后,自个也说不下去了,因这样的说辞说了太多次。

多到他自己也觉得不适合同一个性命、家当、什么都不要了,冒着危难也要把他从信州救出来的女子。

他停顿了一会,面上的犹疑,让靳筱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没有等他酝酿好下一句话,她已经推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客厅的灯光投在她脸上,有一点昏暗的退让。

好了,她笑了笑,我只是逗逗你罢了。

她看到四少面上的犹疑和欲言又止,又耸了耸肩膀,你不告诉我也没有什么,这么久远的事情,她抿了嘴,知道往下说下去只会徒增不愉快,又道,明天有个作业,你帮我看一看?

战乱年间逃到美利坚,衣食无忧,算是幸运吗?也未见得。

大抵比在战火里丢了性命,或者从此颠沛流离要好一些。可人生么,比现状差的境遇有千万种,也没有哪一种可以证明,现今的生活便是顺遂的。

英文好又如何,也不一定可以分得清boi,mozzarel,cheddar和swiss,freshofftheboat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一代代移民吃过的苦,并不会新来者因为账户上存款够用,或者学校的名字好听,便可以规避掉。

萨城作为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将英伦的疏离和虚伪,承了个十成十,工业文明造就的,流水线一样的人际交往,客气寒暄之后所剩为零的人情和温度,让靳筱渐渐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其实是个孤岛。

再没有半洋半中的古怪建筑,再没有礼帽配长袍,再没有黄花梨木打的一口西洋钟。

只有红色的英式小砖楼,只有满满一车她一口也吃不惯的橄榄,只有永不停歇的海风,和背后隐隐约约的gg。

她不知道当年的四少是怎么熬过的。

又或者他现在会否也同她一样难以适应,需要花费力气和时间去消化每一个怀疑或者冷漠的侧脸,要在每一次沟通不畅的时候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没有关系。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

但是有那么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和颜徵北,并不在一个岛上。

这其实是一种过于矫情的老生常谈,比如从前她一颗心总是不安定的那几年,情热的时候会偷偷忧愁百般甜美也总有消尽的一天,偶尔委屈了,又觉得自己果然孑然一身,从没有什么人可以信得过。

活像个同自己找不痛快的无知小姐。

可如今的却不再是这样轻飘飘桥的无知和纠结了,甚至多了许多无法开诚布公的焦虑和沉重。

在这人情微薄的异国,她是颜徵北生活唯一的支撑,可四少还是习惯性的将那些苦涩的、血腥的东西一个人打碎了往肚子里咽,不晓得是一个人这样熬了多少年,才会已经成了本能了,忘记了怎么哭诉,也不知道怎么妥协。

他夜里应酬回来,身上带了酒气,面上的疲惫如何也遮掩不了,却还是会打起精神问她,

周末想去哪里?要不要一起去看鲸鱼?

她才不想去看鲸鱼。

搬进这套新房子已经第三个月了,靳筱在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比如早起的黑咖啡,或者晚上睡前固定燃烧的香薰蜡烛,她从信州带回来的东西太少太少了,于是她只好努力培养新的习惯,来让新的生活有一点熟稔感。

比起她为一只香味适当的蜡烛快乐,为一家难得好吃的餐厅感怀,颜徵北对一切的适应和平静,没有初登陆者的焦虑,也没有展露过大洋另一端的牵挂,反而让靳筱觉得担忧和不安。

他的家族在过去几个月分崩离析,人生前二十多年的事业权力悉数尽毁,和妻子登上从信州到上海的船只,一路担惊受怕才来到新的大陆,重新开始,一点一滴。

他要怎么建立新的安全感呢?

没有退路的人是无法抱怨当下的生活的,就像萨城那些抱怨东海岸糟糕天气的南方人,是因为他们多半回去,总还有一个种植园。

从前四少也有。

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

他甚至都不是四少了。

那个夜晚靳筱突然转过身,拥抱住他。

年轻的男子以为她是消了气了,顺手将她揽进怀里,蹭着她的发心,声音柔缓,怎么了?

她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暖气有些太暖了?

他失笑,捏了捏她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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